第387章 我于地狱见观音（下）

几分钟之前，山中雾气升腾，化为云雨，寺中青砖瓦屋，浮漾湿湿的流光，灰而温柔，迎光则微明，背光则幽黯，像是一种低沉的安慰。

伴随着殿外的这阵渐起的淅淅沥沥，我目视着她庄重的将两块长生牌供奉了起来，随后退后两步，双手合十，闭上双眼，虔诚祈祷。

我听不清她的口中的祈愿为何，但那张面容中，应是寄托着希望与甘甜。

待到她做完这一切，转身向我。

“法师，我还有一件事。”

“居士请讲。”

“我还想去一趟观音殿还愿。”

我心头一震，沉吟了片刻，“那……请随我移步吧。”

出了地藏殿，我与她穿廊过院，她跟在我身后，我们都走得不快，耳边雨声不歇，水点顺着屋檐串连成线，地上盛开出的水洼荡出圈圈波纹，息息不停。

“法师，我每年都会来诠灵寺祈福，但每次都无缘能再见到你。

有时候我会想，是不是我与你无缘，或是我与佛无缘，你们拒我于千里之外，像是在表达对我陌生，但幸好，这三十年的时间，总算能够换来一次让我还愿的机会……”

“我刚才在地藏殿说过了啊，我希望你，能够欢喜快乐，希望我们都能幸福，我希望好人有好报，我希望在这样的地狱里，我们都能种下善因开出善果，我希望……我们都能不昧因果。”

这种方式其实不对，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，他本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，若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，那么在获得原谅后，一切就应该尘埃落定了吧？”

而那蒲团之上，再无人影……

她缓缓摇头，恬淡回应：

她站在我面前笑意盈盈，那是我最爱的目光，我们好像都是年轻模样。

而为了改变这个结局，他付出过许多不为人知的努力，其中有好的，有坏的，甚至生死，甚至爱恨，甚至记忆……”

我先生说，轮回在现在与未来的两个灵魂，在融合的时候，会看见一些瑰丽绚烂的光景。

我知道她说的应该是当年网络霸凌的事，于是继续问：

“曹居士慈悲，那你是如何去帮助贺施主的呢？”

我骤然回头看去。

我手里的念珠一颗一颗转动着，无数轮回岁月里的一桩旧事，随着她的话语在我的心头逐渐清晰起来，就当我急切地想要出声询问时，她已经给出了答案。

我拿出在后山寻到的那块怀表，小心翼翼递了过去。

她真的做到了。

“没有。”

「法师，为什么这些牌位，会有红、黄两色的分别？」

观音殿外，云雾初散，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的隙缝，斜斜地散落在大殿之前。

直至她在这个世界认出了我，从而看清了颜色，所以才有了夙愿吗？

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设想是否成立，但就在我震惊思索之际，曹艾青已经越过了高高的观音殿门槛，跪在了蒲团之上，她将那块怀表合在手中，闭目祈祷。

“从字面上说，这看似是一支好签，但可惜的是，这实则是一支中下签。

从来习惯孤身一人，而如今最后的期盼都已不值一哂

“法师，你不是也一直记得我吗？”

所以，我就决定，上天如果不去帮助他，那么就换我来。”

无怪乍暖还寒，天意自知冷暖

羡艳徒然，因果循环

……

“知业如幻，业报如像，诸行如化，应知一切心识如幻，应知世间诸行如梦，不外如是。”

“所以你……”

这次，她没有继续隐瞒。

“曾有无数个我在崖边自省，面对原来世界的真相该当如何自处，又当如何面对你，面对……温凉，有的人负罪心起，便一跃而下以命抵命；有的人听见这表里的岁月之音，终可见我，下山修行，这块表，就是茫茫选择中的其中之一。”

她要带我走出去，她要带我见天地。

我又问：“不光是为了爱？”

地狱人间热闹空荡，我愿渡人渡己的思量，到头来，终不敌她胡编乱造出的那些愿望……

这是一个出人意料，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。

毫无疑问，当初那个心向阳开的少年下了山去，没有完成他在地藏殿外的那场发愿，起码，在眼前之人夙愿未了之前，他就先一步离开了。

湿润的掌心慢慢收拢，屋檐下的她收回了手，朝我走来。

“是从什么时候起，你决定要帮他？”

“如果曹居士你只是想帮他振奋，那其实已经做到了……”

“这……是我当初送你的……”她面露欣喜。

“先前居士说，对情爱一事无甚挂碍，是因为心里有一个结，那个结，解开了吗？”

“艾青，你的夙愿是什么？”

“可能是，当他把我推向一个比他更好的人，然后能够毅然决然转身离开的时候；也有可能是，当我看见他明明可以不再有所顾忌，却宁愿选择变得苍老，背负一切的时候；更或许，是我一直对他余情未了，我也说不上一个准确的答案……

“那一天，我真的很高兴能在我的世界里，再次看见他，而在我看到他的一瞬间，我就明白，他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去割舍下一些东西，奋不顾身地来到我身边，而不是执着地想要将我拉出他认为的这个地狱。

“可最后，他并没有选择你给他的自由。”

是了，当初的贺天然意志消沉，精神逐渐变得苍老萎靡，而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唯一因素，是他忽然听闻，在这个世界上，他还有一个同类，还有一个，他需要去帮助的……曹艾青。

“法师，不是有句话叫帮人帮到底，送佛送到西吗？

谎言终究是谎言，总会有被拆穿的一天，哪怕这一切起于善意，可他的世界，依旧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同类，他听了我的话，奋斗了，振作了，可还是什么都没改变，这其实是更伤人的事啊，他知道以后，还是会伤心的……

届时，这个世界无因无果，无业无报，我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个光景，他会永远待在这里，还是说，从而获得解脱呢？

我在殿外伫立良久，缓缓转过身。

“……嗯。”

我缓缓解释道：

流言的背后只能是轶闻，最美的梦境心头至深

最好的时光遇见对的人

“所以……这一切真的是一场生前未了，死后得偿的幻梦吗？”

她的眼中闪过一缕失望的神色：

我看向端坐明堂的菩萨，不发一语，转头看向山野灿烂处，决定动身，去追随那一缕曾经偏爱着的光。

我回身朝着大殿奔去，想要寻找那个人影，可脚一抬起，却如何都落不到门槛之内了……

摆脱所有身份，只好惟愿来生

众里相寻，凭字相认

……

对于这个问题，她没有立即回答，而是看向我，反问道：

“法师，从你给到我了那串佛珠的之后，我就一直有一个问题，我知道你是想渡了我们，可是我们所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，我们所付出的一切情感与努力，究竟算什么呢？”

如此地狱之中，就还有一个人，没有得到解脱。

不会有人再回到这里了。

她再次发问：

“那……在这场发生过无数次的轮回故事里，法师你又是谁？”

山水间，佛堂前，风晴雨霁。

身后廊道，传来她的一声幽幽哀诉。

“……本该如此的。”

我问她，她微笑不语。

但这场始于谎言的漫漫轮回，已经在她进入佛堂之时，终于了另一场谎言。

细雨霏霏，飘飘洒洒，水滴敲击顶上青瓦，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动，廊道两边搭上一片雨帘，行走其间胸怀释然，整条走廊被她那满是怀旧与欣悦的口吻贯穿，竟幽幽生出一种缥缈美奂的脱世韵味。

我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向下，踩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，我晃晃悠悠走出了数十米远的距离，眼前，不知何时，大雾散去，光明初漏。

“曹居士伱……还记得我？”

而等待十五良宵夜，到处光明到处圆。

十五的月亮是在傍晚升起的，再过一二个时辰便是灯火通明，意味着你将会在中年之前，能有完满的姻缘，可这也并不确定……

能让她的解脱的夙愿，都在她每次双手合十的祈祷中，而这些祈祷里，次次都有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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